楊曉峰

　　從空中鳥瞰隴中高原，史書般的褶皺冊頁徐徐展開，季風雕琢的峁梁溝谷，起伏縱橫。當高原東部連綿的山崗和梯田頂部，忽然閃現形態各異的堡子時，便到了通渭地界！這是出乎意料的視覺沖擊！一千五百多座堡子靜靜佇立，守候著嶺上的春夏秋冬；千萬個村落依山傍水，忙碌著山下的柴米油鹽。

　　就像這威武雄霸的工程與濃厚的書卷氣融合在一起，犁鏵與毫筆、田埂與素箋間，在通渭，切換自如。所謂“鋤含云水筆含墨，耕罷梯田耕硯田”，就是對這種奇妙景象的概括。

　　通渭人家早期大多是二合或者三合院落，夯土板墻，像微縮版的堡子。庭院里的上房以土坯房舍為主，耳房和側屋根據家境，以土坯房或基子（土坯）箍成的土窯構筑而成。光景較好的人家會在土窯頂鋪上青色的板瓦，或在庭院的墻角修筑一座高房。高房分兩層，一層為雜物間，二層住人，整體會超出院墻的高度，其功能不言而喻。據說高房現在成了隴中民居的一大特色，每年吸引大批美術生前來寫生。

　　如今，連續兩進甚至三進的四合院落比比皆是，正門門楣上刻有“耕讀第”“勤儉居”“硯耕第”“孝悌居”等字樣。院墻和房舍多以磚混結構為主，有的人家還蓋起框架式二層或三層小樓，外觀樸素典雅。在群青碧洼的背景下，與房前屋后的樹木交相輝映，很是妥帖。往日通往山外的鄉間小路，早已變身為硬化的村村通大道，陽光下，像銀色的絲帶逶迤飄動，將山脊、阡陌和田園系在一起。紫苜蓿與格桑花織成彩練，紅山楂與金銀花合為畫卷，鋪在美麗鄉村大舞臺。

　　我曾經蹚過的牛谷河，依然清澈見底，像天然的護城河，流經南河橋后，固執地尋覓著渭河的方向，朝著東南倔強前行！通渭，這座兩千多年前被稱作平襄的小城，是因渭水的滋養而得名？是因牛谷河萬川歸海的執念而來？還是契合著通渭人務實而執著的性格？

　　一提及通渭，人們會不假思索地冒出一句名片式的話語：哦，家家掛字畫！的確，這看似一種現象，但其實是通渭人彼此的心有靈犀，是整體的家風氣韻。往深處講，應該是一種人生意識，是代代相傳的文化自覺！

　　記得上小學時，傍晚放學回家，第一件事是要完成一篇大楷，方可吃到晚飯。大楷被評為甲乙丙丁四個等級，倘若得了末等，感覺頭都抬不起來。于是，通渭孩子的案牘上總有幾套古人或名家墨跡，書包里與課本相伴的，除了小人書便是碑帖。

　　窗外，墨香與炊煙同時升起；屋內，碑帖被輕輕翻開，書法與生活就這樣如膠似漆，繪就了一幅幅極具特色的生活場域。

　　在通渭人的精神家園，家喻戶曉的通渭小曲，骨子里住著宋元雜劇詞曲牌名的魂魄。作為春節夜社火的歌舞主體，由三弦、二胡、板胡、竹笛等幾樣樂器簡單伴奏，就能在冬日庭院、空曠地或打麥場的夜空飄蕩。在各式燈籠光怪陸離的映襯下，花旦扮相的臘花姑娘們手搖折扇或端著花燈，和著歌者的曲調，踏著十字舞。被獅子舞、紙馬舞、旱船舞者簇擁的歌者，兩手互碰著一對銅鑄小罄碗，卡著節奏，訴唱著戲文中的酸甜苦辣。觀者被歡快的陣容和小曲頓挫的調式纏住腳步，駐足在凜冽寒風中，想著各自的心思。

　　而為夏天誕生的通渭山歌，卻鮮為人知。這是人們集體出工時，應景而生的鄉村詠嘆調。只是在田間地頭清唱，或婉轉，或高亢，與生存環境渾和押韻！當年初中放暑假，有山歌相伴，我很喜歡參加生產隊的麥收，或加入擔麥捆的隊伍。麥浪滾滾，山路彎彎，不時飄來陣陣山歌。農人們踩著調子，精神陡然一振，辛勞揉進歌謠，疲憊便隨風消散。

　　通渭人憐惜的還有那眼靈動的泉水。早在北魏酈道元著《水經注》時，三百多處泉井名錄上，其就位列其中。幾千年來，熱流從泥巖深處靜靜涌出，不知疲倦，不分晝夜，熨帖著峽谷的皺痕。通渭人沒有辜負那份熾熱之情。口口相傳，賦予這里一個有溫度的名字——湯池河。湯池河谷，四季溫潤，樹木蔥蘢。河谷上空氤氳的薄霧，仿佛輕柔的紗幔，誰也不知飄過多少個朝代。

　　“恨無兮羽翼，高飛兮相追，長吟兮永嘆，淚下兮沾衣。”在通渭，一千多年前，由秦嘉與徐淑的愛情催生的五言詩的文字意境，竟凝結成絕唱般的經典敘事，雕刻出一段驚艷的傳奇，在中國古代文學史的長河中流淌！

　　遇到重要的時間節點，通渭人的儀式感也是別有情趣。無論是紅事中“十三花”的流水筵席，還是白事上動輒千字的誄文，人們為賡續不絕的民俗符號，不斷賦予新的傳承意義。春節，除了貼春聯掛燈籠，通渭人還保留著一項獨有習俗——在屋檐和門楣上貼春葉。乍一看，春葉像長條形的彩色窗花剪紙。其實工藝的復雜遠勝剪紙，經染色、打刻等工序，由木槌敲擊鏨子，輕重緩急，全憑感覺。鏤空造型的吉祥圖案，便拍擊而出。

　　遠遠望去，庭院高處，春葉陪著漫天的雪花簌簌翻卷，在檐頭舞動，整座院落仿佛垂下千百瓔珞，替來年的豐收續寫著祝詞。屋內，蕎麥花經過秋雨洗禮后，華麗變身，在除夕前夜泛起金黃漣漪，給日子畫上一個甜甜的圓！